倘若「語言是民族的靈魂」(If Bahasa Jiwa Bangsa)

Arthor: 許芳慈(HSU Fang-tzu)
Origin: 《居所與他方:影像測量計劃》區秀詒個展(Habitation and Elsewhere: Image as Instrument -- AU Sow-yee's Solo Exhibition)
EX!T 6第六屆台灣國際實驗媒體藝術展/郭昭蘭策劃
Experimental Media Art Festival in Taiwan 2015 (EX!T 6) curated by GUO Jau-lan
Time: 2015,Apr
Keywords: Malaysia, Contemporary art, 區秀詒, AU Sow-yee, 故事接龍, Exquisite Corpse


Abstract
始於1960年代,Bahasa Jiwa Bangsa作為一個宣傳口號,目的是推廣以馬來語為國語的政令,卻恰好呼應著策展人黄雅君與楊秀明的馬來西亞錄像創作溯源,在東南亞一詞體現的懸置地理政治框架下,當1989年劉康煜在吉隆坡國家藝廊發表複合媒材錄像雕塑《穿越識字之道》(A Passage Through Literacy),而美籍藝術家雷.朗根巴赫則在檳城馬來西亞理科大學展出名為《語文課》(The Language Lesson)的同步錄像裝置時,這個政令口號竟意外地招喚出動態影像媒材與實踐之間的關鍵母題——語言(Ooi 29; Ooi & Yong 231)。縱使bangsa同時也是種族或人們的泛稱,按照馬華文學研究者黃錦樹的梳理,由於馬來西亞全國作家協會(Persaudaraan Sahabat Pena Malaya [Brotherhood of Pen Friends])在1935年就以仿效19世紀以德國洪堡特提倡的民族國家情操,提出Hidup Bahasai(大致可譯為「活出我族的語言」)的標語,建構了民族與語言的連帶關係,因此,Bahasa Jiwa Bangsa字面上大致可以譯為「語言是民族的靈魂」,然而bangsa游移的多義性彷彿也吸引著影像去回應共同體流動的存在意像,以及運作「人群」、「種裔」、「國族」此類詞彙時的內在緊張感(黃錦樹 56)。
有豐富劇場工作背景的影像創作者區秀詒,帶著彷彿法國電影理論家巴贊(André Bazin)撰寫其扛鼎之作《電影是什麼?》(What is Cinema?)中,那種劇場與電影交疊之際的身體感,將關懷投向「政治」如何在影像可見、未被看見,和不可見之間的動態拉鋸狀態下的話語,如同賈克・洪席耶(Jacques Rancière)將電影的政治性定位「在觀者眼前所見和其視得影像背後細膩的運作間隙之中」,假使巴贊宣稱「電影也是一種語言」的論述在今日依然成立,區秀詒在是次《居所與他方:影像測量計劃》個展中所處理的「語言」母題就不單單是指稱影像敘述的內容,而是迫切地探究當Bahasa Jiwa Bangsa儼然得以藉音樂錄像發聲,並且透過YOUTUBE此類網路社交平台多方流通之際,其陳述之語法機制又如何改變「人群」、「種裔」、「國族」之相對意義(Rancière 104; Bazin 6)。

影像的口氣

以「居所與他方:影像測量計劃」為名的實踐如區秀詒在自述所闡示,是某種影像重建的工作,三個看似獨立存在,但卻又在文脈上交互關聯的錄像裝置:《棉佳蘭一日無光(第一章)》、《鼠鹿、漢都亞、獠牙王、巫師、迷航的飛機與其他》以及《百代照相館》,宛若古巴籍第三電影導演耶斯比諾莎(Julio Garcia Espinosa)在1971年許諾的不完美電影(Imperfect Cinema),「既是答案,也是問題,一個透過詢問進而體現自身答案的過程」,特別是當區秀詒以民族誌的工作方法貫串了影像的產出,乃至影像內容採擷的生產過程,不論《棉佳蘭一日無光(第一章)》片頭的數段的自我介紹;《鼠鹿、漢都亞、獠牙王、巫師、迷航的飛機與其他》中馬六甲海邊遠景的畫外音,那配上字幕的電話交談嘎然暴露了拍攝者所座落現實時空坐標;抑或《百代照相館》中襯托訪談的環境音與具有對象性的闡述口吻,都暗示著電影眼(kino eye)的在場進而揭露了某種真實電影(cinéma vérité)的質地。另一方面,棉佳蘭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詞彙,又毫不猶疑地以這些透過口述存在的事件為棲地,藉眾人的想像能量滋養並富饒這片紀實空間。藝術史家吉塔・卡普爾(Geeta Kapur)在探討印度紀錄片之政治性動能時便曾提到:「當影像與現實之間的本體/索引鍵結遭受擾動(已不斷裂為前提),便會烘托出某種縈繞的焦慮,似乎撞見了不留足跡的魂魅縱橫往來在客觀的門檻之間」(Geeta 52)。換句話說,影像的實存與言說的虛構互為文本因而無從區分的當下,再現的真實性鬆動之際,辯證思考的渠道便開啟了新可能。

長期關注東南亞地理政治條件與影像創作的藝術史家鄭大衛(David TEH),曾經就錄像的媒材性與其相應之獨特歷史脈絡提出三個命題:磁帶錄像即是(也不是)膠卷影片、錄像作為一種口述媒材、揮之不去的獨裁主義陰影(Teh 30)。正如泰國導演阿比查邦.韋拉斯塔古(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)的《正午顯影》(Mysterious Object at Noon)的英文片名所暗示,影像是種神秘物體(mysterious object),既體現著權力對人群管理宰制,亦得以像班雅明筆下的新天使般指向一個彌賽亞式的歷史救贖;以阿比查邦的創作實踐為例,《正午顯影》的反敘事恰好是集體故事接龍(Exquisite Corpse)的敘事樣貌,從泰國北部開始一路往南,在現實情境下一個借由說故事發揮想像力串聯而成共同體,編撰了影片中另一段並進的影像時空,紀錄片的真實與劇情片的虛構相互消解下,留下的神秘物體恰好是由各種泰國鄉音的集合,從而得以體現那股主觀情感飽滿的諸眾意識形貌(Quandt 31)。區秀詒以棉佳蘭之名,參照馬來傳統價值協作精神(gotong royong)策動,《棉佳蘭一日無光(第一章)》與阿比查邦同樣關照著巴赫金借由眾聲喧嘩一詞,所欲彰顯內在於人際生活經驗的原動能量,但是與《正午顯影》溢散開放式的海景作為旅途結尾相較,伴隨著反覆鼓擊聲,看似陷入深思的眾多棉佳蘭說書人,是否也在已挪用為官方修辭學的gotong royong旁邊畫上了問號?[......]